回看2017年的兩個創作
2017年,即將滿30歲的我拍了一個迷你紀錄片,片名叫候鳥的逆襲 (Across the Strait),記錄了當時的微博博主@弱肌店長Jeremy(以下簡稱Jeremy)的在上海的生活切片。
彼時我正在接觸紀錄片,正好遇上某紀錄片徵稿活動,給了我這個小白一些動力拍點什麼(來證明自己),但我又需要有個深刻的課題來切入。正在構思選題的時候,就碰巧在網上刷到了同住在上海的台灣人Jeremy發表的一篇掀起台灣網友抨擊的vlog - 「台灣 vs. 上海」。
圖片來源: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2028448
即便如此,當時座標也在上海的我還是決定聯絡這位看起來心直口快的小哥。我想藉由這個熱點,去發掘這位男青年背後的故事和他的感受,作為這次投稿的素材。
Jeremy回應的很快,於是我們見了面,沒多久後便開始了拍攝。
這個微型紀錄片最後是按主辦方要求,以預告片的形式提交,入圍者可得到拍攝基金,繼續完整的拍攝。雖然最後我的作品並沒有入選,但是想起當時拍攝和製作的過程,依舊覺得意義非凡,也促使我想在2024年的語境下,讓37歲的自己,重新回顧7年前創作的作品。
(網路上各界對於Jeremy「台灣 vs. 上海」vlog的報導) |
緣起:想要被看見
會將兩岸作對比,就是在兩岸都有了一定的生活經歷之後,自然而然所產生的思考。Jeremy用了一個很簡單粗暴的方式做了這樣的對比,褒揚了上海的優點,貶低了台灣,甚至「語重心長」的告誡台灣年輕人要「努力」,再加上兩岸長期未解的歷史政治問題所帶來的意識形態對立,也是他的vlog成為引爆台灣網路一片罵聲的導火線。
就像Jeremy在拍攝時自己說的:「為什麼大家都不明白,會有這樣一個台灣的年輕人會想拍這樣的一個視頻?」
我想藉由這個片,跳出政治意識形態,跳出對立,跳出比較,就是以一個普通人的日常的角度,去還原到底這是一位什麼樣的青年,他過去經歷了什麼,他現在正在經歷什麼樣的生活,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他的價值觀是什麼,截取一小段切片。
候鳥的逆襲 (Across the Strait) 影片 (時長5分鐘)
候鳥 —— 台商/台幹家庭的人生軌跡
剛來上海的時候是小學六年級,那時候我覺得在這邊好像度日如年,完全沒辦法適應。後來我回台灣工作以後,我發現我得到了成就感,拿到了薪水,學到了很多東西,那種感覺把我給矇騙了,導致我沒有繼續上大學。 - Jeremy (候鳥的逆襲)
片名 候鳥的逆襲中 的候鳥,是我用來形容90年代至2000年間台商/台幹及其家眷居住和遷徙型態的一種比喻。其中一種最典型的模式,是男性隻身前往大陸「打拼奮鬥」(可以是白手起家當老闆,也可以是受僱於台商公司當台幹),家眷留在台灣,男方定期返台與家人團聚。另外一種模式是拖妻帶子舉家移居大陸生活,但中途可能返台定居長住/短住,之後又回到大陸的情況,或者變成第一種模式,都大有人在。一道台灣海峽的距離,讓這樣的候鳥式遷徙成為一種可行性高的生活模式,成為一部分台商/台幹家眷的集體記憶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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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居上海》雜誌是當年台商/台幹圈中較有影響力的媒體刊物 |
代際之間的愛恨交織
我們爸爸那一代的台商,賺了很多的錢,幹出了不少的壞事。那一小批台商可能當時太有錢,那我沒有啊,那不關我的事,其實台灣人不是這樣子,我就覺得,靠他媽的,我們真是還債的一代。 - Jeremy (候鳥的逆襲)
和我相似,Jeremy也是童年時全家移居上海,經歷過不同的教育體制,重返台灣生活過一段時間,然後又回來上海。即便我們有著類似的候鳥軌跡,當時25歲的他並沒有像我一樣曾經經歷了強烈的認同危機,而是試圖掙脫父輩台商男性所背負的污名化刻板印象,尋求一個更進取的生活方式,實現自我價值。
拍攝期間,我造訪了Jeremy家在上海郊區開的台灣牛肉麵店,Jeremy平時會在天亮前去市場批發食材,在店裡負責外場,他大伯負責後廚。他提到父親之前工廠後來經營不利,負債累累,這家店算是「救了我們家一命」,但顯而易見的是這家店只是他履行家庭職責的一個平台,並不是他自己個人要追求的事業。
我在《台商子女的「歸」與「來」》一文中,提到了父母一輩在我們成長期間所作的所有選擇,子女只能全盤接受。大陸作為異鄉,家人是最直接且穩固的支持體系,結果好與不好都能帶來最直接的影響和衝擊。
尚未成年的台商子女,首先需要面臨的是教育體制的適應,以及與當地社會文化環境的連結。你讀的是本地local的學校、民辦本地學校國際部、台商學校、還是純國際學校之間所帶來經歷又會很不一樣。國際部/國際學校的西式化教育畢竟強調個性、創造力和獨立思考的發展,基本上不會有無法適應的問題;台商學校是為了候鳥模式的台商家庭子女之後為了返台銜接台灣升學體制,同時讓學生保有比較純粹的台灣身份認同因應而生的產物;而在中國傳統教育體制所運作下的本地學校相對來說,更加容易出現適應不良,甚至自暴自棄的現象。而那個時候的家長並不往往有足夠的意識或精力,去關照孩子的心理狀態和情緒。
台商夫妻之間,也往往要面對自身的婚姻挑戰。隨便抓一位台商或台商家屬,可能都會揪出背後不為人知,卻又見怪不怪的drama戲碼。
一種揉合了大陸經驗的「新台灣人認同」
台灣人創業還是比較傳統一些,他們喜歡一步一腳印的腳踏實地的腳踏實地的慢慢穩穩走過來。我在大陸所跟過的老闆是會主動出擊的,我覺得我剛好卡在居中的位子。 - Jeremy (候鳥的逆襲)
堅定地認定自己是台灣人,並非是大多數台商子女都會有的傾向。教育環境和經歷、與當地社會的融合程度、家庭教育...等種種因素都會影響到未成年台商子女對於自身的認同。我也將我自己的經歷寫在了《台商子女的「歸」與「來」》一文中,描述了台商子女兩岸不是「人」,充滿矛盾和困惑的心路歷程。
有個讓我覺得有趣的地方是,在沒有進入職場前、尚未經濟獨立的台商子女,我們的個人身份認同似乎只能非黑即白選邊站 - 我要不是「非常大陸」,或者就是「非常台灣」。到後來開始有「我既不是中國人我也不是台灣人,我是華人,我是中華民族」的聲音,純純的「外」人,跳脫台灣vs. 中國二元對立框架,實屬無奈之舉。在僵化的兩岸政治氛圍和語境下,我們身處的環境也似乎不允許我們有勇氣和底氣夠擁抱自己是「夾心」人。帶有大陸的成長基因的「大陸經驗」,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似乎是一種原罪。為了避免尷尬,讓自己生活好過一點,有些人可能就在兩者中擇其一,繼續過生活。
隨著中國大陸政治經濟話語權上升,中國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代表國際化、先進視野的新世界,老一代台商艱苦開拓墾荒的模式已成為過去式,新的一批多樣化台灣人才湧入大陸現代化一線城市,成為經理人、白領、創意人士、文化傳播者...年齡和職業都變得更加多元化。出社會進入職場之後,我發現我過去的大陸經驗,及其培養的「世界觀」所塑造的「新台灣人認同」,和學生時期相比,在職場上變得更加容易被接受,甚至是一種優勢。我不禁感嘆,這種「卡在居中」的定位,在不同的人生階段,由於兩岸不同的時代政經背景,會有截然不同的遭遇和體驗,並不斷地流動和變化。無意中看到我是台灣人,何處為家?—在陸「台商二代」的心路歷程這篇文章,讓我意識到未成年台商子女的自我認同,到今天都還是一個需要更多被看到,需要被理解和關注的議題。
Jeremy、Kimoko和小李 © 張與容/在屋頂上喝咖啡版權所有 |
攝影師博明與我,和Jeremy在上海濱江拍攝 © 張與容/在屋頂上喝咖啡版權所有 |
我們需要看到更多超越表面的兩岸生活故事
我們身處在一個充滿流動性、資訊爆炸、遍地充滿選擇的超便捷時代。高度全球化的同時地方主義和愛國主義也在以各種方式變得更加根深蒂固。我們如何減少由於意識形態和思維單一貧乏帶來的誤解和惡意?
我們需要更多基於個人生活體驗的兩岸生活故事 -- 更加日常的、立體的、流動的、掙扎的、深刻的、甚至讓人不適的 -- 但卻充滿真實喜怒哀樂的故事。在敏感無解的兩岸政治現狀下,那些被隱藏和壓抑的故事和背後所經歷的惡意和誤解,值得被更多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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