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商子女的「歸」與「來」

上海,1995年
圖片來自 https://note.com/bata48/n/n8018fb7e15fe


即將踏入而立之年之際,寫下這篇文章。這篇文章不是要分享兩岸求學經,也不是求職經,而是多年來不斷反思自己到底是「誰」的過程。


「我們要去上海喔!」「上海?我們要去海上嗎?是不是要划船去?我可以來划船!」
(小時候的我並不知道上海是一個地名)


1995年,在父親工作外派上海一年後,媽媽帶著八歲的我,和兩個弟弟,從台北前往上海,五人團聚。初來乍到,除了軟木塞熱水瓶裡充滿濃濃氯味的白開水、紙皮封口的玻璃罐老酸奶、家裡永遠無法撲滅的德國小蟑螂讓我留下難忘的回憶外,還有熱騰騰的上海小餛飩配榨菜、剛成年的安徽阿姨,還有客氣的上海司機叔叔。在國際學校的環境裡,我從台灣國小的打罵教育,到一個開放自由的環境,每個人都可以表達自己,沒有對錯。平日裡上學,到了周末,家裡幾乎都被台幹子女家庭聚會泡泡所填滿。媽媽們熱衷各式才藝班、從烘焙到拼布,五花八門;爸爸們打球泡茶飲酒,小朋友們沉浸在各式遊戲之中,不亦樂乎。

在上海的頭四年,我度過了童年歲月的大好時光──自由、開放、無憂無慮。開放地沒有任何偏見,學習、接受周圍的文化,家裡既有父親從台灣帶回來的迪士尼卡通,也有《黑貓警長》、《大鬧天宮》等本土動畫片 ;我不僅看《格林童話》,也看《三毛流浪記》。

小學畢業之際,爸爸工作進入職業倦怠期,我們舉家遷回台灣,回到他的故鄉嘉義。我看著家裡的一件件物品傢俱被打包、裝箱,腦海中憧憬著新的學校的模樣,心情很是興奮。

然而我太天真了。迎接我的,卻是一連串足以把我內心震得支離破碎的不快經歷。我的大陸「經歷」,在同學眼中變成了「基因」,我受到了政治有色眼鏡的不友善對待。弟弟在學校被同學問「你們是偷渡回來的嗎」。當時不善交際的我,還擊的方式,就是每次以輕鬆得滿分的英文,默默享受這種變相的優越感。

台灣的應試考試也讓我逐漸失去了小學時的積極開朗狀態。到了國二,我交到了朋友,但我也開始變得只為了考試而讀書,背誦代替了思考。沒有人過問我的過去,我也找不到分享的理由。升旗典禮上,當三民主義歌曲響起,我卻有種說不出的尷尬。即便在上海時我也沒有參加過任何升旗儀式,我依舊渾身感到不自在。

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去補習,和朋友打籃球、游泳、逛街、騎車度過炎熱的暑假。表面上適應了體制、適應了環境,但內心依舊無所適從。當時正值陳水扁第一次參選總統,周圍親戚、老師、同學們個個熱血澎湃,高喊口號之時,我只想他們趕快閉嘴,這些事情與我無關。

嘉義這塊土地讓我認識到,人可以有多麼封閉狹隘。我是誰?我屬於哪裡?有人能夠理解我嗎?我看似融入著,但我依舊孤獨。


我非常努力的想要接觸和台灣有關的影視和音樂,彷彿那似乎是我鞏固自己身份的一種手段──建立一種ownership和正當性 (legitimacy)。

之後由於爸爸職業發展之故,在我國三時,我們「重返」上海。從國三到高三這段時間,我的就學體驗又添了好幾筆──台商學校和本地學校。應試教育變本加厲,而我也只能被動地接受著,雖稱不上學霸,但也不差。在本地學校裡,台灣人的身分多少還是有些優越,我們享受「特權」,不用打紅領巾,不用考政治課,老師態度客氣,對成績要求不高,放牛吃草,贊助費拿來就行。

台商子女的大陸經歷和自我認同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但是其中的複雜性和多樣性太高,在此無法一概而論。以我自己為例,在過去,自己會有種強烈的冒充者綜合症(imposter syndrome)的感覺。在上海時間多於在台灣,我與那片土地的有形連結僅剩下那一本護照、身分證和健保卡。回到台灣,感覺自己像是遊客,是過客。在大陸被看作台灣人,在台灣被看作大陸人,某雜誌曾經專題報導過的「台商子女兩岸不是人」現象。高中的時候,幾乎沉浸在二次元的我非常努力的想要接觸和台灣有關的影視和音樂,彷彿那似乎是我鞏固自己身份的一種手段──建立一種ownership和正當性 (legitimacy)。


大陸和台灣之於我個人,是共生,是共融,是相互交錯。因為這就是我的人生經歷。

家人和家庭對於人生軌跡的發展可以是最為關鍵的因素。自身經濟資本、社會資本的多寡,加上政治情勢和政策完善與否,通通決定了你手裡有多少選擇。說真的當時的我,沒有太多選擇。最後,我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國度,瑞典,度過我的大學生涯。

在瑞典留學時,我的大陸經歷使得自己很容易和大陸的學生親近,而自己與台灣直接過來交換的學生,難免會有種距離感。當有那麼幾次,同學台灣和中國沒分清楚,統一認為是中國,我也早已懶得為自己「辯解」。

研究所接近尾聲時,我發現了一個概念──第三文化小孩 (third culture kids),由西方社會學家所提出,這些從小便隨著家人處於高度流動的成長經歷的孩子們,他們對於自己屬於哪裡,是一種neither/nor的感覺──既非一,也非二,而是處於中間的三。這不就是我多年的心理狀態嗎?我受到了很大的啟發,我開始學會接納自己。工作後和一位移民澳洲的中國青年聊到這種狀態,他的話值得思考:「只要你能認識到哪些部分是屬於你的,哪些不屬於你,也許這樣就沒那麼沉重了吧。」

不管是小時候還是成年後,經常難免還是會被問到:比較喜灣台灣還是上海?對於單一環境成長的人來說,提出「大陸vs台灣」比較意味的二元問題可能是他們make sense別人的唯一一種方式。大陸和台灣之於我個人,是共生,是共融,是相互交錯。因為這就是我的人生經歷。

上海之於我,是除了故鄉之外第二個家。這裡有我深厚的歷史軌跡。對於台灣,也是在自己工作以後,開始去發現這塊土地的種種面貌,這是一個持續的過程。隨著大陸千篇一律的高鐵站、萬達廣場等城市「進步」標配隨處可見,我也會開始懷念台北那凌亂的街頭巷子之間的隱密小店,那種有如探險般的自由感覺。

我在上海體驗過開放包容的教育環境,也在嘉義體驗過閉塞狹隘的教育環境,很多事情沒有絕對,有的只是自己真實的體悟。我還是台灣人── 一個從小到大換過十所學校,留學北歐,在上海生活15年以上的台灣人。台灣和大陸,是「歸」還是「來」?恐怕也僅只是一個相對的問題罷了。

願我們可以一個更加開放的心,去看待多元的生活經歷,跳出先入為主的政治和地域框框,跳出刻板印象,少貼一點標籤。這也是我給自己邁入而立之年的一個自我期許,與大家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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