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母性、母親和母女關係的隨筆

前陣子在台北看了路易絲・布爾喬亞 (Louise Bourgeois) 的展覽剛從地獄回來,順便說一句,太精采了》。展覽介紹中有一句話深深觸動了我:"...a loving mother devoted to caring for her children, a strong mother fending off threats to her children, and a cruel mother who neglects her children."

當下看到這句話時,我意識到,如同布爾喬亞所表達的一般,我的母親確實也存在這樣的多面性—— 一個奉獻愛的母親、一個極力保護家人的母親、也是一個忽略孩子的需要的母親。

母性本身充滿著多面性,而人們卻往往容易寄望於一個單一、美好的標準,投射在母親這個角色上,作為我們對母親的期待,甚至要求。我心中同樣存在對母親的單一美好標準,我好像很難接受母親有其他在這個標準之外的面貌;我只想享受她的愛、照顧和對我的無條件包容和理解,當她忽視我的需求和表達,我對她感到失望和憤怒,並且保持疏遠的距離。


Louis Bourgeois,《逃家的女孩》(~1938)


Louis Bourgeois, Crouching Spider (2003)


Louis Bourgeois, 《生產》(2007)



我的母親:在傳統和不傳統之間游移

成長於傳統客家家庭的母親從小在複雜的環境中長大,既要周旋於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各路親戚之間免於被欺負,又要保護生性善良單純的外婆不被親戚佔便宜。家道中落,賺外快也變成她從小就養成的「興趣愛好」。外婆整日忙於農活,外公和外婆之間也沒有感情,壓抑的家中生活,重男輕女的觀念加上充滿算計的親戚關係,讓她感到窒息。到了國中,她逃離了鄉下的家,到台北謀生,開啟了半工半讀的生活。

台北的生活,加上我舅舅對母親的影響,母親接觸到了現代、時尚和前沿的文化、物質和精神薰陶,她有了自己的時尚事業,去日本出差,走在最前端,成為了風光的獨立女性。在事業低谷時遇到我的父親,兩人結婚,母親把所有的事業告一段落,在家帶孩子,成為全職家庭主婦。

母親有時候還會憶起年輕時和外省富二代交往,如果沒有分手,那基本上就是移民美國的節奏,我笑她:「那你當時幹麻還分手?你現在可能就在美國了」

我覺得母親心裡面應該有想過,把外婆沒有給過她的愛給予我們。她把她自己從小受到過的嚴格教育繼續應用在我們身上,但同時她在我和弟弟小學/幼稚園的時候,給了很多時間陪伴我們。我還依舊記得小時候我們三個孩子和母親在床上,四個人有說有笑,還會拿錄音機錄音。她會縫製娃娃給我們,說故事給我們聽...母親在我們的童年中並沒有缺席,即便有打罵,我卻能感受到她滿滿的愛。

母親也沒甘於只做家庭主婦,擁有敏銳的商業嗅覺和銷售天賦的她也開啟過各種副業,從家教老師、租下隔壁房子做Airbnb短租房,銷售幾千條工廠尾單牛仔褲...我始終很敬佩她為了家計所展現出來的靈活和韌性。

母親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一個八邊形戰士,是一個雌雄同體的存在。


我的母親:對性別、性向和感情保持開放

研究所畢業的時候,身在瑞典的我寫了一封email給母親,和她出櫃,同時也向她表明我之前談了一個女朋友,現在分手了。母親回覆我,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在等我親自和她說,她希望我能保護好自己。我就這樣順利出櫃了。

從小到大,我的父母對我和弟弟的養育一直是無性別對待的,母親在我們的教育上花的時間更多,她從來不會說因為我是女生,我弟是男生,所以我們就要如何如何,我們所玩的玩具,看的內容,都是一樣的。

自從弟弟出生後,我就不喜歡穿裙子了,但母親不會逼迫我穿我不想穿的服裝。雖然到高中她持續會買衣服給我穿,但當我開始買我自己喜歡的衣服之後,她雖然嘴巴會碎碎念表達對衣服的質料或者款式的不滿,但她還是尊重我,沒有干涉我的穿衣自由。

在我沒有出櫃前,母親有時候也會開玩笑說不知道我以後會找什麼樣的男生。我本來也不是很習慣和母親表達內心有關感情的想法或感受,出櫃之後也是如此,我和她講的比較少,母親也不會干涉或過問我們的感情生活。但是當我在感情中受傷,母親始終都在身邊,給我打氣和陪伴。

去前我和母親說我和朋友要去參加台北同志大遊行,她沒有多說什麼,等我回來之後,不知怎麼的她和我說,希望之後可以和我一起去參加,當下我真的很感動!我覺得母親能理解我,雖然我們不怎麼談論感情,但是我覺得我始終都有被她看到。

我很感謝母親始終都沒有用性別的框架來約束我們的成長,她允許我們發揮自己的潛能去追尋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允許我們犯錯,給予我們空間療傷,讓我有力量再度爬起來繼續生活。


我的母親:回歸自我

在我大學那段時間,母親都在照顧生病的外婆,當最後外婆在療養院往生,母親因為沒能照顧她最後臨終的階段而自責難過。她提到過外婆沒有給過她什麼愛,不過外婆養育了她,教誨她做人的道理和家訓的精神,她出於責任也要照顧外婆,也沒有其他人能照顧她了。母親之所以沒有辦法繼續照顧外婆,是因為我的父親在我研究所即將畢業時,身體開始微恙,母親開始要陪父親到處看醫生,尋求病因和解方。之後父親被診斷出右額顳葉萎縮,開始長達多年的深淵。父親也犯過錯,做了傷害了全家人的事情,母親說父親生病,沒有人會照顧他,她實在不忍心拋棄一個無助的人,她做不到,她擔起照顧我父親的責任,長達十年。如今父親往生已有四年,母親已經不想去回憶那幾年的生活經歷,因為過於痛苦。

從小到大幾乎都在為別人付出的母親,如今徹底回到自己,她允許家裡凌亂、房間凌亂,享受單純的社交關係,允許自己矛盾—— 一邊說她不要和動物產生情感依戀,一邊又每天都在和我報告我的貓咪昨晚又上她床了,早上是多麼纏人,已經幫他梳過毛了.....我覺得她和貓咪在一起其實很開心。在Youtube上開2x倍速聽BL小說;一邊開著電視看網球,一邊又在用手機玩Candy Crush⋯⋯我也開始接納注意力分散的她,有時候聲音太多太吵,會提醒母親聲音太多。

在母親的桌曆上看到她random寫了一句話:「小米是最養人的食物」。只要她還關注健康,有在保持思考,我也不用擔心她目前的狀態。年紀大了,有時候會忘記事情,或者變得random,都很正常。


我和母親的相處:學習和成長始終是生活的主旋律

回來長住滿一年,我在這段時間也在學習與這個階段的母親相處。爆發過幾次大衝突,通過反思,我看到我們兩個的盲點。我看到母親也有忽略我的需求的時候,那讓我很不舒服,但反過來說,我也忽略了她的需求 —— 她需要被關心,她需要我看到她的付出和考量,我們是相互依存的關係。我的柔軟是化解的第一步。我開始有意識地給自己訂立小目標,每一天說一句肯定母親的話,或者做一件替她服務/肯定她的事情。


拿出19年前,我即將赴瑞典留學前,母親在我生日當天送我的書,書中最後幾頁她寫道:「...我希望你能快樂的學習,快樂地成長...希望妳愈長愈壯,我們一家人都是強壯的大樹。」

這句話,現在讀起來,同樣適用。經歷的越多,要學習和成長的方向不一樣了。


母親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母親說她不過生日,這篇文章寫在我們生日之前,作為紀念。


某一年的生日,我和母親,攝於台北木柵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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